《鹿柴》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王維同李白同歲,但不同于李白終生不變的追求理想的飽滿熱情,王維從他中年開始就過著半官半隱,或者說亦官亦隱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和政治、宗教都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從個人經(jīng)歷上來看,開元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36年,張九齡罷相,口蜜腹劍的奸臣李林甫上臺,對王維等一大批正直士人的心態(tài)產(chǎn)生了重大的打擊,王維從此漸漸萌生了退隱之從宗教思想的角度來講,王維的家庭有著很濃厚的奉佛的氛圍,王維和他的母親以及他的弟弟王縉都是非常虔誠的佛教徒。

王維本人其實在當(dāng)時的佛教界還是很有影響的,譬如說,他給當(dāng)時非常著名的慧能禪師就寫過墓志銘、寫過碑文。可以說,王維作為一個非常虔誠的佛教徒,他的生活方式和這種生活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出的山水田園詩里邊自然而然的就浸透著一種禪意,或者說浸透著某種禪悅的心情,禪是禪宗的禪,悅是喜悅的悅。

具體來講這首詩。我們先看看《鹿柴》這個題目,所謂“鹿柴’其實就是柵欄的意思,也就是籬笆的意思。我們前面說過王維在終南山的輞川修建他的別業(yè),我們還說過這個別業(yè)的規(guī)模并不大。

估計它的主體建筑也就是幾座小小的茅屋,但是王維是一個非常有心的詩人,也是個非常有心的畫家,他在這輞川別業(yè)的附近尋山覓水,找到了20處非常有魅力的景點,也可能對這些景色略加修葺,就形成了很著名的輞川20景,譬如說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有柳浪,有白石灘,有鹿柴,有斤竹嶺,有竹里館,還有辛夷塢。

再解釋一下,這些名字都是跟這個地方的景象有很大的關(guān)系。比如說鹿柴,可能這個地方插了很多的籬笆,扎了很多的離洛,扎了很多的柵欄,所以就把它叫鹿柴。

再譬如說竹里館,我們想象這里頭可能蓋了一所小小的茅棚,而周圍種了很多的竹子;文杏館,屋前屋后有很多杏樹;有柳浪,周圍有很多柳樹;白石灘,可能這里有一方泉水,然后在泉水之下散落著很多白色的鵝卵石;再比如說辛夷塢,塢是四面很高中間比較低的谷底,辛夷就是紫木蘭、木蘭花。

這些景點完全是詩人和他的好友裴迪往來其間,泛舟游覽所欣賞的景點。他們在20個景點往來唱和,形成了40首五言絕句,結(jié)成了著名的輞川集。所以我們這樣一想,你就明白《鹿柴》這首詩就是輞川集當(dāng)中的其中一首。

什么叫鹿柴,就是柵欄籬笆,可能景點周圍,作者扎了很多柵欄籬笆,所以就叫鹿柴。

第一句詩云:“空山不見人”,這一句一出來,大家就不由得一驚,看似很平常,其實很奇崛,為什么呢?因為但凡山林當(dāng)中不可能沒有人,但是王維一上來就說“空山不見人”,這座山是座空山,怎么可能是空的呢,沒有樹葉子嗎?沒有樹林嗎?沒有松鼠嗎?應(yīng)該都有。

終南山是一座郁郁蔥蔥、草木豐茂的山,山中的山民、隱士也不少,不會不見人,不會是一座空山。那么王維為什么這么說呢?這你就要了解,王維寫詩有他自己的特點,他特別喜歡用’空山”這個意向。

譬如說“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譬如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在我來看,其實這山從來就沒有空過,空的恐怕是詩人的心。

禪宗里邊有一個很著名的故事是說,一個弟子請教師傅,說我內(nèi)心里邊充滿了煩惱,我怎么樣子才能夠解脫這些煩惱呢?這老師傅站起身來給他倒茶,舉起這茶壺給這茶杯里倒啊倒啊,倒?jié)M了還在倒水,都溢出來了還在倒著,弟子說您不能再倒了,水都溢出來了。

師傅跟他說,你要不把你心智的杯子空出來,我怎么才能把我的東西交給你呢?這樣我們就知道了,“空山”和“空”,這本來就是佛教當(dāng)中的非常著名的命題。作者這么喜歡使用“空山”,其實不僅是要表達實景地理上的空,更重要的是表達內(nèi)心的空。

為什么要表達內(nèi)心的空呢?因為只有心空了,才能夠把這滿滿的景象裝入心中。可是“空山不見人’,就是一個人都沒有,大家想想,如果就是這樣寫空,那也也太安靜了,太空寂了,也太寂寞了,簡直太死寂了。這絕對不是王維的目的。

所以他馬上跟上一句說:“但聞人語響”,雖然我看不到一個人,但是偶爾地我感覺在林子的那邊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這就叫做以動襯靜,他本來是要寫空的,但是以空寫空,那不就成了佛教說的空空了嗎?所以這是很難寫的。

為了要把這空落到實處,就必須要用響、要用動來襯托他。于是王維說“但聞人語響”,一會兒我們還能聽得到人的聲音,正因為人的聲音不是喧嘩,不是喧鬧,而只是一星半點的人語響,就更加襯托出這山的空,就更加襯托出心的靜。

第三句詩人說:“返景入深林”。什么叫“返景”呢?是影子返回來了嗎?當(dāng)然不是。這里所說的“返景”,以我們的理解應(yīng)該是說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突然一縷斜暉照進了山林當(dāng)中。這個我們大家都應(yīng)該有很切身的體會。

經(jīng)常出門旅行的朋友,去到山里邊旅游的時候,如果天色慢慢地暗下來,山色也慢慢的暗下來,我們在行走的過程當(dāng)中,突然看到有一縷陽光照射進了密密的叢林當(dāng)中,那個感覺是非常好的,很多攝影家都很喜歡拍攝這種’返景入深林”的景象。

可是這樣來看,“返景入深林”也不過是比較美的一句寫景詩句,有什么深意在呢?于是作者緊接著來了第四句,兩句相對而出深意就體現(xiàn)出來了。“復(fù)照青苔上”這個陽光不僅照射進了叢林,穿越了密密麻麻的樹葉和樹林,照射進了這片密林,而且陽光照射在了地上的一處青苔上,青苔的蒼翠的顏色映照在我們的面前。

蒼翠的顏色是什么顏色呢?就是陽光的顏色。在這一刻,詩人的心還是空的嗎?在詩人的安安靜靜的空心當(dāng)中,多了一縷陽光,也多了一處青苔,更多了青苔的蒼翠之色。

正是因為心靜、心空而能捕捉一切細微的景色,一縷陽光灑在嫩嫩的青苔上或許并不起眼,但卻暗喻著岑寂的空山里,只要有陽光灑進來,就能看到不尋常的綠意,這種可能性正是空山背后隱藏的無窮無盡的生機。

這首詩看似要寫靜,實則在寫動;看似要寫動,實際上的目的還是為了襯托靜,而寫靜也不是他的最終的目的,最終目的是要寫這山的空。可是雖則是空山,其中也必有內(nèi)容,這個內(nèi)容是什么呢?就是這復(fù)照青苔上的蒼翠之色。

這一縷蒼翠、這一縷陽光,這一縷領(lǐng)悟就代表著詩人在山林間、行走在輞川別業(yè)上、泛舟湖上,與朋友有往來吟嘯、贈答詩篇的全部的用意。

大家要知道,王維為什么在終南山的輞川構(gòu)筑別業(yè)?就是為了能夠過上這種半官半隱的生活,為什么做了官還要想隱居呢?無非是想有自己一方內(nèi)心的天地。

在做官的時候是要遵循朝廷的規(guī)矩,回到了輞川別業(yè)遵守的就是自己內(nèi)心的規(guī)矩,內(nèi)心的規(guī)矩是什么?就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不受外界約束,順從自己的本心,走到山林里,看到青苔之上陽光照耀泛出蒼翠的顏色!

這種直接面對自然,直接針對自然的內(nèi)心的領(lǐng)悟和感受,是在喧鬧的城市中和在繁復(fù)的官場當(dāng)中根本得不到的。

王維的這首詩具有很強的代表性,他讓我們看到,在盛唐這樣一個蓬勃興起的王朝里,依然有這樣一群詩人在固守著他們內(nèi)心的一份安寧和平靜,他們是如此地關(guān)注自己內(nèi)心、如此地執(zhí)著于對生活和自然的領(lǐng)悟。

正是這種領(lǐng)悟使他們的詩保持著純凈,使他們的人格也保持著獨立。因此盛唐的詩人既能“仰天大笑出門去”,同時也能回到這空山不見人的深林當(dāng)中來體察和體悟自己生命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