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晨

我撐著破紙傘，

背起包裹;

從一個戰爭的廢坪，

來到這一個腐爛的城市。

我來得那么早，

第一個踏進了

這橫貫著城市心臟的大街。

大街還在沉睡，

如一股小溪流，

澄澈得可以石見沙底，

我是一條失群的小魚，

徘徊在崗警與街樹之間。

人在沉睡著，

烏鴉在沉睡著，街樹在沉睡著，

車子在沉睡著，

每家門戶都扣得緊緊。

抵有崗警和衛兵，

盒子炮和刺刀還睜大眼睛

斜視著我，仿佛在說:

—唔，要注意這可疑的人1

濃霧四面八方散布著，

我在濃霧底下走過，

肩膀上感到有痛苦的負擔。

但太陽終于出來了，

來得那么艱難，

濃霧中現出一片迷蒙的白光，

我聽見烏鴉在空中恥枯的叫。

行人漸漸的增多，

(是太陽把他們召喚出來

還是烏鴉把他們吵醒?

崗警與衛兵開始換班了，

盒子炮和刺刀更加凌厲。

賣油條豆漿的小販

敲著木梆子匆匆上市，

謳樓的公務員從陋巷出來，走進小面館，

穿著破衣服的工人

在小茶館里啃著大餅，不停地肴著“標準鐘”

黃包車夫拖著空車子走過:

客店門前跳出幾個丑陋的女人，

臉上還殘留若昨夜的脂粉。

都市的體溫漸漸高亢。

學生出來了，擦鞋兒童出來了!

商店開門了，抽稅機關開門了!

武裝巡查隊出現了，囚犯車出現了1

賣平價物品的地方站滿了人，

“薦頭店”站滿了人，

車子在人流中捶擊著鐵板，

穿過來又穿過去。

警察開始把手掌攤開在小販面前

或者揮撻著小販的臉龐;

打手開始集議一天的課程，

在準備著石子與鐵條;

穿軍服的人開始扭打報}s

“不法的帶槍人”憑著“派司”

開始制造人問的悲劇:

都市的樂章開始轉向快板里

我停在街頭貼報的地方，那顯眼的標題在向我召喚，

我憤恨地讀到史紀彥和田凱的血腥的名字!

二、響午

我在“精神堡壘”前邊徘徊，

不知向哪一方向走去?

濃霧消散了，

太陽可還沒有立正出來，

暗云低得壓著屋頂，

人在發愁，不相信這是中午。

憲警沿人行道排列著，

比街樹站得更密;

他們為要保護一個頭人的汽車經過，

忠誠而又愚魯的眼睛窺伺著行人，

好象隨處都有“兇乎”發射子彈。

我沿著人行道走去，

小販的呼叫應和著商店拍賣的鼓聲，

我低下頭沉思又抬起頭張望……

到哪兒去呢，到哪兒去吃我的中飯?

傷兵們撐著拐杖，

一搖一擺的跑近飯館門前，

用羨慕的眼睛注視著窗內的食品……一群人圍在電燈桿腳下，

看一個因饑餓倒在溝渠邊的人

垂死前掙扎的神色，

人們只知道搖頭嘆息，

卻忘記了他嘴巴還張著

需要一碗熱的果腹的東西，

叫化子在不遠的路旁低頭無語，

面前攤開一塊涂滿黑字的白紙，

懷里抱著一個嬰孩，

蒼蠅撲在他骯臟的臉上，

馬路_L有人抬著死尸，

靜悄悄地走過，

沒有棺材，抵有粗劣的白布裹纏著身體，

沒有送殯的人，抵有呆立在尸身。上的雄雞，

摩登少女穿著上海飛來的絞羅，

吐一口涎沫，

“咦”，把絲手絹捂著鼻子。

忽而傳來一連串喇叭的聲音，

吹得那樣單調而又低劣，

一個兵隊踏著慢步向前，

一個臉色慘白的年青人，

沉重地走在中央，頸上插著一根黃色的標簽，

寫著他的籍貫年齡和名字;

路人帶著憤恨的心情

跟在兵隊后邊，

去看一個人接受被污辱的死。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路中央有汽車瘋狂地馳過，

他的鞋子不私一點塵污，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前面有軍警在拉丁。

我急遵地轉回了頭，

我曾在民族戰爭中捐獻了一切，

我不能在內戰中再經驗一次痛苦。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小販的聲音沖得我耳朵欲聾;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墻壁上的標語還高唱著“民主“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迎面而來的是從一個群眾大會里出來的一批一批捧著血臉的受難者，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有人用槍柄敲打著老百姓，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有人在搗毀報館，

我沿著行人道走去，

看見學生們因受欺騙而飲泣。

三、黃昏

黃昏是美麗的，

彩色的燈照耀著發光的路面多

黃昏是旖旎的，

象臭蟲一樣銅體的人

趕著車子到“勝利大廈”參加溫馨的夜會，

黃昏是情愁的，

吉普車子東奔西竄。

撒下一片假裝親切的笑聲和軟語，

黃昏是愁苦的，

街頭人在仿徨著寄宿的地點，

黃昏是危險的，

在電燈如香火一樣暗淡的角落，

有被害者的呼救聲，

黃昏是恐怖的，那些戴黑色眼鏡的人，

懷著武器與鐐銬，

在嗅著人民事業的工作者的足跡。

四、子夜

大街是我的家，

我是大街的熟客，

當世界都把大門關閉時

唯有大街把我容納。

但大街是悲慘的!

包容著一切罪惡，

也包容著一切苦難!

我雙手插進褲袋里，

把衣領翻起，

斜靠著一棵枯萎了的街樹，

勉力撐持疲憊的軀體。

四周沒有了小販的叫囂，

車子的號角，

一切都歸于沉寂，

但我耳邊卻聽到了一陣凄厲的呼嚎，

自遠方來了無數的鬼魂，

痛苦的，披血的臉頰在黑暗中搖晃!

我認識他們—誰死于特殊人物的槍下，

誰死于溝渠旁邊，

誰死于污辱的子彈，

誰死于汽車輪底，

誰死于貧窮與瘟病……

他們在憤怒地說著話語!

我忙把眼睛閉起:

大街啊，

你是用血淚鋪成的，

你的空間永遠回蕩著不幸者的哭泣和仇恨，

你是一切苦難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