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任務(wù)-成長

編輯意見:讀簡媜很多年,喜歡她這個人的細密心思、敏銳感受,也喜歡她筆下文字的洗盡鉛華、雅情別致,可以說,她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話都跳動著智慧芒光,同時也是熱愛閱讀美文或隨筆的讀者必不可少的學(xué)習(xí)典范。
看到一個大氣的人,好比行走于莽莽野草之地,忽然撞見一棵森茂大樹,當下的喜悅,是帶著感動的。不獨在烈日之下找到一處涼蔭,可以憩息;也在微風(fēng)習(xí)習(xí)中,聆聽了千葉萬葉相互的交談。
它導(dǎo)引人進入平安的心境,去分享棲息于樹內(nèi)的鳥啼或不知躲于何處的蟬嘶。樹并不因為群鳥在此結(jié)巢而失去光華,也不會因孩童任意地采花摘果而枯萎,它仍是一棵大樹,昂然而無憾地盡一棵樹的責任,使前來的生靈都不約而同地展現(xiàn)優(yōu)美的一面。
大氣的人也如此吧!
他甚少在公眾場合振臂疾言他的理想、抱負,因為他知道過多的言論若不能落于實踐,無疑是污蔑了自己。他也避免將別人的隱私當作茶余飯后可供談興的資料,以潤滑個人的人際關(guān)系。
在競逐名利、不擇手段贏取利益的社會風(fēng)潮里,他總有分寸,懂得替前人后輩留一席空間。他深知人之一生不應(yīng)只是一場征伐的過程,而是淬煉自己精神人格的唯一機會。當他思索生命,常常放在時代的轉(zhuǎn)盤里擬定前路,他樂于將一生耕耘的成果與眾人分享,作為對人世的報答。
一個大氣的人,也是一個穩(wěn)若泰山的人,不必夸耀其臂膀雄厚,自然生出令人向往的信任感,猶如眾鳥歸巢。他不曾提起顯赫家世,以引起他人艷羨,也不必提清苦門楣,變相夸耀自己奮斗的能耐。
大氣的人也是平凡人身,自有七情六欲的纏縛,但他多了一層自省沉思的功夫,懂得返回內(nèi)在的明鏡靈臺,拔除人性中粗糙的成分。他愿意獨自與生命的純真本質(zhì)對談,把一生當作是對它的盟誓。
紫微斗數(shù)、命相卦理都提到“貴人”,但沒提他長什么樣子。
這么說,男女老幼、貧富貴賤都可能成為“貴人”。有心兩肋插刀或無意之間行舉手之勞的人也可能成為我們生命中忽然出現(xiàn)的助緣。每個人都具有“貴人”雙重身份,被資助或莫名其妙地成為他人的吉星。
我喜歡這樣的人際關(guān)系。它意味著我們不可勢利地對周遭人物分級,因為被你列為劣級的某個人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件事中發(fā)揮作用,甚至扭轉(zhuǎn)頹勢。雖然未來的故事誰也不能推測,但預(yù)先心存感激應(yīng)是好事。
但是非常明顯地,帶著功利色彩的社會價值體系已經(jīng)替蕓蕓眾生分等級,像果農(nóng)替水梨分級一樣,從面貌、穿著、配飾、名片、居所、學(xué)識、經(jīng)歷……劃分“特優(yōu)”、“優(yōu)”、“中級”、“劣質(zhì)”,價錢當然相差懸殊。我們從小熟練比大小、比高低、比長短的游戲,然后很聰明地用這套度量衡劃分人,也被人劃分,這已成為我們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求生守則之一。然而,任何一種度量衡如果離人的“悲憫天性”愈來愈遠,絕對不是最好的。
那些固執(zhí)地握著功利價值尺寸的人,有時我替他們惋惜,他們仰賴了不可仰賴的卻不自知。手掌中的榮華富貴自有其方向,功名利祿從十方而來亦將向十方散去,擁有的只是“短暫片刻”。明白這一點,當榮華富貴凝聚在身上時,自會急如星火地布施出去,世間的功德打比方說,擁有一碗水時解他人之渴與擁有一池水卻獨泳其中,哪個大呢?富而不知“種福”是真的貧,貧而“種福”才是富貴吧!
所謂有貴人相助,我想是因緣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施行了對人的誠懇與尊重,才替自己種下了將有貴人相助的可能。好比種樹,曾經(jīng)下苗,將來綠樹成蔭。
貴人,指自己。
作為一個人,永遠無法獨立于人世之外,這是生命的任務(wù)。
我們進駐于形色各異的肉體,猶如在曠野上搭起百千萬億個營帳。春日的太陽無私地紡織每個帳包,用綠繡線打了三兩只蝴蝶;秋月帶著微笑,讓酣睡的人夢見早霜。
如果漫長的一生,只用來擦拭自己的名號,人世也就孤單了。我們的肉體是一管奧妙的樂器;兩朵耳,為了采集雄渾的古謠,兩顆眼,測量美麗的海域,而作為發(fā)聲的嘴,乃為了播送歡愉福音,撫慰那些暫時傾倒的營帳、忽然斷弦的樂器。當我們愿意用一顆關(guān)懷的心撥動自己的樂器,音符所能到達的地方,比翅膀更遠。
作為曠夜里百千萬億個營帳之一,我們無法永遠占領(lǐng)方寸草地,也不能自私酣眠,罔顧附近營帳傳來悲哀的歌吟!關(guān)懷的心使我們雖在寧謐春夜,也會為盛夏雷雨提早失眠。不僅為了保護自己的帳,亦懸掛同在曠野的人們。
我們對人世有一個天真的夢,希望有朝一日,眾樂齊響,清揚的曲子隨風(fēng)飄蕩,融化銀白的雪峰,潤澤柔嫩的草茵。我們就這樣彈奏下去,忘了疲倦,讓流浪者回到家鄉(xiāng)的樹陰,絕望的獸跑回原野放歌。
當這個夢占據(jù)耳朵,聽到的聲音更渾厚;它鑲嵌眼眶,看到的美麗更遼闊;當夢膏了唇,我們發(fā)出大音。
從關(guān)懷的心開始,永遠無法獨立于人世之外,我們歡心領(lǐng)受生命的任務(wù),忘了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