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草-生活
雕花梳子撫過女兒的黑發,將它扎成一束馬尾,我順嘴給她出了個謎語破了個悶兒:“高高山上長堆草,密密麻麻長得好。一年四季勤修剪,黑的變白再變少。”女兒笑答:“小看我,頭發嘛!”猛回頭,發梢劃過我的臉,柔柔的、滑滑的,真是喜歡!
女兒讓我蹲下,劃拉我頭上的“草”,如發現新大陸一般說:“找到好幾根白頭發,原來長這樣呀!你這‘草’好像比我的少哦!”哪是好像,本來就是,但也不知何時白了,稀了。不由學著李白感嘆:“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女兒不懂,甩著馬尾跑了。我下意識地用五指捋過我的“草”,竟掉了兩根。瞅著,心里不由黯然。
草,割了一茬又一茬,起初越割越盛;可當土地瘠薄,養分盡失,草也便變黃,變枯,變少,直至消失,恰似頭發。故而,我樂用“頭上草”稱呼“頭發”,調侃、俏皮,卻又透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無奈與豁然。
小時候,我常在母親坐下休息時,給她繒滿頭的小辮兒。可忘了何時,母親開始躲我,轟我,不讓碰她的頭發。有次放學早,回家便看到新奇又心酸的一幕:父親戴著塑料手套,端著一盤黑糊糊,用牙刷一綹一綹翻騰著母親的頭發刷了又刷。父親很不自然地說:“你娘頭發白了,染染。”知道這個秘密后,我不再碰母親的頭發,看到被染發劑傷得黑中泛黃泛紅的頭發,心就難受。
母親對頭發不再在意,任由它徹底變白,貌似是在我這個她的老兒子也娶妻生子之后。她說:“人老了就是老了,頭發白了就是白了,隨它去吧。”如今,守在老屋的母親頂著一頭白發進進出出,倒讓我心生溫暖:我已漸老,母親還在,真好!
坐在父母身邊,父親對母親說:“你看老三這頭發多好,油黑油黑的。”我沖二老一笑:“你們的老花眼哪能看到我冒出的白頭發。”飯桌上,母親一頭白發,父親一頭稀發,我一頭黑發,湊到一起大笑起來。墻上的老相框里,頭發烏黑濃密的父親、編著麻花長辮的母親,一直面露他倆結婚時的喜悅笑容瞧著這個家,瞧了五十多年。
說與妻聽,妻說:“誰也逃不過,我也開始掉發了。”可不!每次拖地都要為了她那些落發掃了又掃,擦了又擦,揀了又揀,累到直不起腰。想當年,妻幾次說要剪成短發,我都大加阻攔;剪是沒剪,她卻悄悄焗過淡黃色,燙過波浪卷,我都不以為然,悄悄告訴她:“就喜歡你那一頭烏黑亮麗、柔順飄逸的長發。”她嘿嘿一樂,沒再動過頭發的心思。
我的短發每月必理,且鎖定一家老店。理發師從老高換成小高,我已理了二十年。小高邊理邊說:“你頭發也稀嘍!”我打趣他:“你已脫成光頭了!”我坐等理發的空當,特別愛看別人的“頭上草”。有被人摁住、哇哇大哭的黃毛小子,有撩著秀發臭美耍酷的帥哥靚妹,有發型奇怪、染成彩色的時尚青年,有簡單樸素、從不挑剔的中年老年……瞅著來往顧客的“頭上草”,仿若看過了人的一生。
頭上草,長在頭上,也長在心里,最能反映情緒。頭發凌亂,心緒便也凌亂;頭發精神,人也跟著精神。“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鬢發盛美如云,心頭何其歡悅。“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愁到白了頭,白了頭更愁,白發總是伴愁苦。時至中年,我常在夢中驚醒,夢到“一夜白頭”或“聰靈絕頂”,摸摸頭,還好,“草”還在。
一日清理櫥柜,翻出了十四年前女兒出生時珍藏的一小布包胎發,鄭重其事地交與女兒保管,希望當她有朝一日青絲變白雪之時,能手握這胎發想起已經消失的父母,想起艱難走過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