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硬漢子，一輩子沒向誰說過違心的話，在鄰居中被傳為美談。父親說這叫人窮志不短，對我也如此要求和教育，一直到我中師畢業前。
　　
　　臨近分配，所有的學生家長都各顯神通，到處找門路，唯獨父親不為所動。母親提著禮物要出門，父親把她攔住了，母親哭了起來。父親對一旁的我說：“是人都能活，但不是人人都有骨氣。你是男子漢，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那一年我18歲，對人情世故知之甚少，聽父親這么說，便勸母親：“您別去吧！”母親抓住父親的手吼道：“你會讓兒子吃虧的呀！”
　　
　　一家人到郵局拿分配通知，才知我被分到了一所兩省交界的邊遠小村，不通電，連客車也不通，只有一個商店，賣的最好的東西就是罐頭。
　　
　　一進家門，母親抓扯著父親號啕大哭，我也一下撲到床上，咬著被角啜泣起來。父親見我如此傷心，不再說話，順著墻蹲下來，裹葉子煙，但手卻抖個不停，好半天才裹好，他抽煙，一臉無奈。18年來，我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
　　
　　父親把我送到學校，原打算馬上就回去，又擔心我，便住了兩天，他和我聊天，陪我看大山，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這里空氣多好哇，人多樸實啊！”我頂了他一句：“廟就喜歡建在高山上，可我不是和尚，現在您在城里，我在山上，您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父親呆了好半天，然后默默起身走了。
　　
　　不久，我的女友來了一趟，回去后就與我斷了交。那是我步入社會所蒙受的第一場打擊，我把這場變故歸咎于父親，大哭一場后，給父親寫了封信：為什么別人都留在了城里我卻進山？還不是因為你餓死不求人？人人都說舐犢之情、父子情深，你卻自私至極。
　　
　　接到信，父親當天坐了5個小時的車，又在夜幕下步行了兩個小時才來到學校。那正是冬月，整個山間白雪皚皚，穿著舊軍大衣、挎著老式破包的父親面容憔悴。我默默地讓他進屋，默默地給他端開水，始終面如冰霜，沒喊他一聲。吃過晚飯，父親打開布包，拿出一件新毛衣、一雙翻毛皮鞋，說：“天兒寒，穿上暖和，我來時買的。”想到父親連自己的衣服也是母親買，如今卻給我買這買那，顯然是在討好我，我心里震顫了一下，但隨即又把東西隨便一放，還是不理他。
　　
　　我重創了父親。當晚我和父親各睡一頭，半夜醒來，他坐在床的那一頭抽煙，我假裝睡著了，父親起身給我掖被角，滿臉的淚光。
　　
　　第二天父親便走了，臨走時他說：“靠天靠地靠關系不算好漢，靠自己才算有本事，爸知道你埋怨我，但事到如今，爸只希望你振作起來，自己趟出自己的路來。”我還是側臉不理他，他嘆了一口氣。當我看他時，他已走遠，雪地上，只見一排腳印送著他踉踉蹌蹌的身影。父親老了，我的淚流了下來。
　　
　　父親回去以后，母親寫了一封信來，說父親買了煙、酒之類的東西，親自去了一趟教育局，不過教育局的人說太晚了，一旦分進山區就要至少干5年。讀完母親的信，我突然不再恨父親，而是很恨自己。
　　
　　父親是半個月后去世的。他和我母親一起去找我的女友，想讓她勸我不要沉淪，結果跌到了崖下。在母親懷里，父親最后的話是：“給老大說，苦難是人生的財富，要珍惜。我這輩子最痛苦的是，本想一輩子做個有骨氣的人，不干一件違心的事，哪想臨死前卻干了一件。”當母親說到父親死不瞑目時，她哭了：“我真不該逼他！”
　　
　　5年后，我拿到了大學文憑，還走出了大山。現在我坐在寬敞舒適的辦公室里，遙望遠處綿綿的群山，回想這段經歷，心里隱隱作痛。每個人都有做人的原則，父親的原則就是剛正不阿、愛憎分明、寧折不彎，再苦再難他都沒有放棄這個原則，沒丟掉做人的骨氣，不料最后卻被兒子逼迫向別人彎了一回腰。
　　
　　我這輩子誰都對得起，唯獨對不起我的父親！